两人回到屋内时,闻辛依然静静地躺在那儿,不论谢问如何握着他的手与他说话,闻辛始终是纹丝不动,沉睡不醒。皇甫轲先上前好言劝慰了一番,谢琞再趁机提出带闻辛上少林求医的想法,谢问这才总算是勉强打起了些精神。
闻辛病情不能耽搁,谢问决定次日即刻动身。考虑到闻辛行动不便,皇甫轲为他们安排了一辆马车赶路。当晚,谢问在闻辛床前守了一夜,然而直到天亮,闻辛也没有醒来。次日清晨,马车早早地停在了东福寺外,谢问打点好行装,正准备把闻辛从床上抱起来,忽然注意到闻辛的胸襟领口处松松垮垮地散了开来,露出了赤裸的胸膛,谢问的视线不经意间往下一瞥,察觉到一丝异样。他鬼使神差地伸出手去,将闻辛的衣领拉开,眼前的一幕让他一时愕然。
赤裸平坦的胸膛上,一个黑色掌印赫然映入谢问的眼帘,掌印上还隐隐带着灼烧的痕迹,看上去触目惊心。
谢问脑中一片空白,就在这时,身后传来一个声音。
“还没好吗?马车已经在外面等着了。”谢琞站在门口,满脸狐疑地看着他,那眼神仿佛在问你在做什么。
谢问回过神来,这才发现自己扯开闻辛的衣襟之后就一直盯着闻辛赤裸的胸膛看,在旁人眼里看来,他的行为是有那么一点诡异。
“不,没什么。”谢问仓促中将闻辛的衣领匆匆合上,将他打横抱了起来。
两人走出东福寺,将闻辛抱上马车安顿好之后,忽听得不远处传来一个声音。
“谢公子!”
谢问循声望去,只见街对面的树荫底下站着一男一女,正是鹿无晴和秋蕊。
“谢公子!终于见到你了,你没事真是太好了!”鹿无晴一见到谢问,立刻三步并作两步地走上前来,热情地拉住谢问的手。
谢问有些意外:“鹿公子,秋蕊姑娘,你们怎么来了?”
“谢公子与闻公子救了秋蕊,是我俩的恩人,我们早就想找机会登门拜谢了。只是前些日子两位受了重伤,一直昏睡不醒,我和秋蕊都非常担心,今日听说谢公子醒了,就立马赶过来了。”说着,鹿无晴瞥了一眼谢问身后的马车,“谢公子这是打算出远门吗?”
谢问点点头:“我打算带闻辛上少林寺求医。”
秋蕊走上前来,对着谢问盈盈一拜:“对不起,谢公子,都是因为我,闻公子才……”
谢问连忙扶起秋蕊:“秋蕊姑娘千万别这么想。这不是你的错,你没有必要道歉。”
鹿无晴:“说来也巧,其实我们这一次来,除了向谢公子道谢以外,也是来向谢公子道别的。”
“道别?”谢问一愣,“你们也要离开江州?”
鹿无晴执起秋蕊的手,目光深情款款:“我已决定与秋蕊一起组个戏班子,从今往后走南闯北,周游中原各地登台开唱。”
谢问呆了半晌:“周游各地?”
秋蕊微微一笑:“不错。这是我与鹿郎共同的心愿。我俩过去年轻无知,走了许多弯路,结果到最后才发现,唱戏才是我们的魂。若是丢了这魂,活在世上便没了意思。”
与在林府的时候相比,此时的秋蕊顾盼有神,看上去气色好了许多,言行举止也与常人无异,不再是那个疯疯癫癫的模样,原本就如花似玉的容貌更添几分雅致风韵。
鹿无晴紧紧握住秋蕊的手,激动地道:“没错,这些日子里来,我想了很多。我始终觉得我不应该把自己束缚在江州这一方天地,我的舞台应该是这片更广阔的中原大地。以我鹿无晴的才华,再加上秋蕊精湛绝伦的唱腔舞姿和表演,我们一定能创作出让老百姓们津津乐道的故事,让更多人爱上我们的戏。”
谢问不无钦佩地点点头:“能与所爱之人为共同的目标奋斗,世上最幸福之事,莫过如此。我祝福你们。”
鹿无晴一双眼睛眯了起来:“我就知道谢公子你会这么说。对了。还有一件事,我觉得必须临走之前告诉谢公子。”
说到这里,秋蕊收起笑容,认真地看着谢问道:“其实,这件事本该早就告诉谢公子才对,只是那日在林府……小女子不敢直说……”
谢问见秋蕊一副神色凝重的样子,不禁皱了皱眉头:“秋蕊姑娘,这里没有外人,有什么话您但说无妨。”
秋蕊抬起头来,凝视着谢问道:“我想说的事,是关于闻公子的。”
谢问心中一紧:“关于闻辛?”
“自从与鹿郎幽会之事被夫君发现之后,我就一直被老爷关在的厢房里,门外一直有家仆看着,不允许我踏出厢房一步。可就在那一日夜晚,秋蕊忽然听到后花园传来老爷的怒骂声。紧接着就是一连串的打斗、兵器相交之声,一开始我以为是家里进了贼,但是后来我发现原本一直守在门外的家仆也不见踪影,就觉得情况有点不对劲,于是我溜出房间,谁知刚走出去几步——”
说到这里,秋蕊停顿了一下,仿佛想起了什么可怕的情景一样,铁青着脸颤声道:“我就看到老爷和夫君躺在地上一动不动。我
被吓了一跳,以为他们死了,便伸手探了探他们的鼻息,倒是还有出来的气儿。我想要叫醒他们,可是不管我怎么摇晃,他们都一点反应都没有,就像……就像死人一样。”
“林寒松和林鹤亭……像死了一样?”谢问听到这儿,眼神忽然变了。
秋蕊点点头,接着道:“当时我很害怕,本想一走了之,可是我听到后花园那边的声音越来越大,不知怎么的,就鬼使神差地往那边走去。结果,我看到有两个人影在后花园里打得不可开交。其中一个身穿红衣,正是闻公子。另一个一身黑衣,脸上带着可怕的面具,正是那日在闻公子身后的那个面具男。”
果然是他!谢问听得怒火中烧,不由自主地握紧了拳头。闻辛只是去林府打探消息的,绝对不会主动惹是生非,更不会对林家父子下如此重手。所以袭击林寒松和林鹤亭父子俩的只能是那吹笛人。可是他为什么要袭击林家父子?还有,林寒松父子第二天可是好端端的出现在了武林盟大会上,如果秋蕊的话是真的,那么这林家父子的行为就太诡异了。那一晚林家究竟发生了什么,或许知道真相的只有当日与吹笛人动起手来,现在依然沉睡不醒的闻辛了吧。
秋蕊继续道:“闻公子虽然武功高强,但是那面具男似乎更胜一筹,后来,闻公子体力不支,被那人一掌打在胸口,吐了好多好多血,倒在假山前,那面具男说什么就这么死了也太可惜了,于是从怀里掏出一个瓷罐,打开盖子之后,便有几只虫子爬了出来,钻进闻公子的身体……”
谢问打断了她:“后面的都不必说了,我已经很清楚是怎么回事了。秋蕊姑娘,多谢你告诉我这一切。”
鹿无晴的表情中带着深深的歉意:“谢公子,早知道会发生这样的事,我是说什么也不会让你们帮我送这封信。”
谢问摇摇头:“千万别这么说。毕竟这件事是我们自己主动提出来的。再说,我也是多亏了鹿公子,才找到了一直下落不明的朋友。已经发生的事,再后悔也没有用,过去的就让他过去吧。现在我只想着如何能够救闻辛的命。其他的都不重要了。”
鹿无晴叹了口气:“谢公子能这么想便再好不过。今日一别,你我天各一方,山高路远,恐怕难有相聚之日,但是今后谢公子若是遇到了什么麻烦,或者有什么用得着我鹿某人的地方,还请不要客气,尽管开口,我与秋蕊定当竭尽所能,倾力相助。”
谢问抱拳道:“既然如此,那谢某便恭敬不如从命,在此先谢过二位厚意了。”
告别了鹿无晴与秋蕊之后,谢问与谢琞也启程离开了江州,一路北上。这马车虽大,但不足以横躺下一个大人,于是谢问只能让闻辛侧躺着,枕在自己的大腿上,一路上寸步不离地陪在他身边,至于谢琞,上了马车之后也不多话,只是安安静静地靠在角落里闭目养神。
马车晃晃悠悠,摇得人昏昏欲睡,谢问的眼皮也渐渐开始打架,忽然间,他感到肩膀一沉,侧头一看,才发现谢琞睡着之后,脑袋不知不觉地歪了过来,搭在自己肩上。
机会难得,谢问细细打量起谢琞的睡脸,其实这一路上他有很多话想对谢琞说,可是自从与谢琞重逢之后,两人的关系就像被打回了原点一样,不再像从前那般亲密,谢琞不像阿朔那样心思单纯,心里似乎藏着什么事。再加上这些天闻辛的事让他心乱如麻,于是就更不知该从何说起。
然而此刻,谢琞就这样毫无防备地靠着自己,睡得恬静,长长的睫毛像两把卷翘的小刷子,挺翘的鼻翼微微翕动,模样甚是乖巧,完全就是谢问所熟悉的阿朔的样子。谢问忍不住伸出手,搭在谢琞肩头,但他不敢出声,唯恐一不小心惊醒了梦中人,阿朔就会从自己身边悄悄溜走。
虽然这样一路走下来的结果是腰酸背痛,四肢麻木,但是谢问甘之如饴。
天色暗下来之后,马车在途径的驿站落脚,谢问忙前忙后地将闻辛安顿下来,自己也累出了一身汗,正巧客栈前是一片荷塘,谢问来到荷塘边,脱了衣物一头扎进池子里,痛痛快快地洗了个澡。
初夏的夜晚凉风习习,清冽的池水缓缓拍打在身上,甚是惬意,谢问正搓着身上的泥,忽听得一阵萧声悠然响起。谢问停下动作,侧耳聆听,只听那萧声空灵婉转,曲调平静舒缓,转眼间便将谢问这些日子里来的疲惫和积郁吹得烟消云散。但若仔细聆听,又能从这萧声察觉出一丝不经意的哀愁,仿佛是在轻声倾诉着不为人知的心事。谢问不知不觉中听得入了神,也不知过去了多久,直到一阵风吹过,令他不由自主地打了个激灵,这才回过神来。
谢问上了岸,穿好衣服后循着萧声走去,只见河边八角亭中一人凭栏而立,手执一把洞箫,月色下一袭青衫衣带轻扬,正是谢琞。
谢问不忍打扰,只站在原地静静地听完一曲,待萧声停息之后才悄无声息地走上前去。
“三分甜蜜,七分嗔怨。乐而不淫,哀而不伤。真是首好曲,叫什么名字?”
谢琞放下洞箫,淡淡答道:“曲子是我自己作的,没有名字。”
“你竟然
还有作曲的天赋?”谢问睁大眼睛,然而话刚一出口,他便意识到不对,连忙改口道,“对不起,我没有瞧不起你的意思,我只是……”
谢琞见他这副手足无措的模样,莫名其妙地看着他:“你紧张什么?”
谢问吐了吐舌头:“我怕我一个不小心说错话,你一怒之下砍了我的脑袋。”
“你对我是不是有什么误解?”谢琞皱起眉头,面有愠色,“难道在你心里,我谢琞就是如此不通情达理之人?”
谢问连忙摇头,内心有点尴尬,他难得鼓起勇气和谢琞套个近乎,本想开个玩笑调节一下气氛,谁知反倒自讨了个没趣。
“你站得这么远做什么?我又不会吃了你。”谢琞拍了拍身边的座位,“过来,跟我玩个游戏。”
谢问在谢琞身边坐下,好奇地道:“什么游戏?”
谢琞从怀里摸出一块铜钱:“我知道你有一肚子话想问我,而我也有一肚子话想问你,正好我这儿有一枚铜钱,抛到正面,你回答我一个问题。抛到反面,我回答你一个问题。回答对方的问题时必须坦诚相告,不得隐瞒。”
谢问欣然点头:“求之不得。来吧!”
谢琞将铜钱握在拇指与食指间,叮的一声向上一掷,铜钱在空中翻了个滚,落下后谢琞将其按在手背,一抬手,是无字的背面。
谢琞做了个请的手势:“你先问吧。”
谢问手扶着额头:“等等,想问的问题太多了,让我想想。”他抓着脑袋纠结了半天,最后下定决心似的开了口,“把秦飞虎案卷残页藏在天枢府库房的人是不是你?”
谢琞没想到谢问的第一个问题竟是这个,一时间愣住,没有说话。
“坦诚相告,不得隐瞒。”谢问目光如炬地看着他。
谢琞沉默半晌,最后点了点头:“是我藏的。”
“为什么?”
“这是第二个问题了。下一轮,到你了。”
“你……!”谢问顿时被堵得说不出话来。只好无奈接过铜钱,向上一抛,然而这一次铜钱依然落在了背面。
谢问拍手笑了。谢琞脸黑了。
“看来今天我运气不错!那我继续问了。”这次谢问学乖了,换了一种问法,“你和我大哥秦飞虎的死有什么关系,一五一十从头到尾说给我听。”
谢琞长叹一口气:“看来你是要打破砂锅问到底了?也罢。我便好好与你说说。这事要从元初四十六年说起,你可知那一年发生了什么?”
“元初四十六年?那年我出生了,然后呢?”
“谁问你这个了?”谢琞白了他一眼,“我问的是天下大事!”
谢问侧头想了想:“我出生那年……?对了,我听我爹说起过,那年他正在西南率军攻打梁国。就在我出生一个月之后,大虞与梁国在昆仑关决战,最后大虞大获全胜,梁国就此覆灭。”